儿时的家乡,很多人不识字,取个名字很费劲儿。说叫“山”都叫“山”,什么大山小山宝山玉山长山的往下排;说叫“河”都叫“河”,什么东河西河中河金河银河朝下溜。即使这样,也往往出现重名,喊一声“”二娃儿”,马上有几个年龄不同长相各异的人扭过头来,大眼瞪小眼看你往下究竟对谁说话。
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,集体的智慧也是无限的。为了对同名人进行区别,就像开大会商议好一样,大家不约而同地把那些同名者的个人特征加在名字前头进行称呼。如同称呼“邋遢张”、“铁拐李”一样,圈子里的人一听就明白是叫那个谁了。于是,就有了“瘸子尿”、“瞎子林”、“烂眼子增”、“吐啦舌儿万山”、“喷壶台老海”等官印,实在贴切形象,简单易记。“老婆儿岭”的名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光荣诞生的。
显然,“岭”够刚硬瓷实,是这主儿的原名,让人一听就知道是个男爷们儿。但男性的“岭”前加一个“老婆儿”的前缀修饰词,就有些非同凡响了。其实,知道底细的人会觉得,这个词用得很好,莎士比亚也不一定用词精准到这一步。但转身一想,也没啥,用不着研究一夜,老婆儿岭的情况在那明摆着呢!按照大家的话说,这位岭一定是老天爷喝醉给托生错了,明明是位爷们儿,但婆婆娘娘、妈妈咪咪地,像个女人。如果拿现在时髦的话说,仿佛就是位”娘炮”;年龄大了后,活脱脱就是一位老婆婆。
听爱嚼舌的人说,老婆儿岭年轻时瓜子脸、柳叶眉、杏花眼,高挑个、细皮嫩肉,走起路来“左、右、左”一扭一扭,说气话来“哼、呀、哼”柔声细语。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把他当作同类,他自己也常常恍恍惚惚模糊着性别定位。
可就是这样一个人,偏偏娶了个名叫大妮儿的五大三粗的媳妇。这样一来,他家的的日子可就拧拧巴巴、活色生香起来。生产队分派农活的时候,老婆儿岭就和妇女们有说有笑地坐在场院里剥包谷,而大妮儿则甩开膀子和壮劳力一起拉着架子车往东大岗送粪。
老婆儿岭对自己长成这样很是糟心委屈,时不时对着镜子发愁。他知道,老天爷让人世间阴阳有别、男女搭配就有他的道理,自己这样的就不正常、不主贵。况且,庄户人就讲究个实在,连长相也一样,男就是男女就是女,不男不女的就被人奚落、瞧不起,背地里称作“二尾(yi)子”。因此,他很少往人群里去,也从不和人争高低。有小孩子学他走路说话的时候,他就好意劝告人家别学不正经的东西,小心变成个“烧锅儿的”。
但发愁归发愁,生儿育女倒一点也没耽误事。结婚不几年,一口气生出三个儿子。大冬天里,生产大队号召社员们打坝,冒着雪花战天斗地。大妮儿在修溢洪道的时候,不小心被翻车的运石头车扣在地上,没抢救过来,撒手归西。
这一下子可苦了老婆儿岭。既当爹又当妈,拾掇三个孩子,日子过得抓耳挠腮。干着生产队的活儿,还要哄哄大的喂喂小的;回到家中,就得脚手不闲地烧锅做饭。打发完孩子,就缝缝补补、洗洗涮涮、蒸馍发面。很快,就越来越像个老婆儿了。
三个孩子先后入学。老大有些笨,一年级毕业,只认得“一二三四五”几个数字,没办法,连续读了三年一年级,大家就叫他“老三篇”。后来,干脆退学了,跟着大人一起干活。老二老三却不同,书读得好,一口气上完小学上大学。当小弟兄二人参加工作的时候,五十多岁的老婆儿岭一脸枯儊皮儿、一头白毛尾(yi)儿,瘦得风吹就倒,腰弯得像一张弓。
老大的婚事让他操碎了心。左右踅摸时,遇到一个从四川达县出来的要饭女子。这女孩儿又瘦又矮,左腿还有些残疾。经人介绍,就到了老婆儿岭家里。老大看不上,死活不同意。老婆儿岭就让女孩儿住下来当闺女。半年后,女孩儿吃胖了,有红似白地一笑两个喝酒坑儿。老大喜得咧着嘴,没多久就圆了房。更难得这儿媳妇性情好、手勤快,和老婆儿岭相处得就像亲母女(不,是亲父女),老婆儿岭吵她几句,她也是嘻嘻着笑;把庄子上那些当婆婆的眼气得要命。
二儿媳三儿媳都是有学问的人,节假日回老家的时候,和公爹容易沟通,说着十字绣、烧饭炒菜等话题,很自然、很活便。有时,和公爹一起到东河洗衣服。老婆儿岭前面走,三个媳妇后边跟着,咋看咋像老老少少四个女的。
后来,老婆儿岭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。大家有事没事都爱去他家里串门,乐呵呵地在一起唠嗑看电视。老婆儿岭盘着腿,坐在新买的沙发上,藏风漏气的扁嘴里说着说不完的笑话儿。
有一次,忽然看到电视里有个节目,一群年轻的男孩子和四五十岁的半胡老子在斗嘴做游戏。节目中的人,个个油头粉面、搔首弄姿、女里女气。他感慨地说:“真是没羞没臊,啥时候时兴这个了?”
邻居“喷壶台老海”说:“那些贱货和你不一样!他们是装女人、小戏子;你是像女人、真汉子。他们让人瞧不起,您让人敬重着哩!”
(文中图片来自视觉中国)